南在南方,是一句废话,用来写字。本名毛甲申,用来当爹、买票,等等。老家陕西镇安,现在湖北武汉。写小说一些,随笔一些。
四年级,老师让写一篇长大之后的作文,我写长大以后要抬柴油机,老师认为写得很诚恳,在班上读了。那时,还没修公路,四个壮劳力扛着木棍挎着粗绳,去二十里外的镇子抬,他们嗯哼嗯哼着,叫齐步子不容闪失。那时我就想着抬柴油机是多么有趣的事儿。
抬来柴油机,就意味着要放电影了,这消息像风一下传开了,带着柴油的香气,这个贵重的家伙一尊神似的放在学校操场边上泰山庙里。但这还不够,还没有去背柴油壶和银幕,还没有去背放映机和胶片,放映员闪明亮还没有来!
闪明亮简直是明星,只要他一出现,马上就会被围着。那时他正年轻,温文尔雅,我们要问他放什么电影,他先不做声,好像要抖蛮大个包袱,过一会儿,他轻轻说了片名,然后明眸皓齿地笑了。
他先是把银幕挂起来,桌子已经抬出来了,他并不着急架放映机。给远处的柴油机加油,拉线。我们估计放映机的位置放好板凳,为的是放映机射出第一束光时,我们可以做些手势投到银幕上。
一场电影之后,总要沉浸很久。我忘记了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但记下来的都各有各的原因。
《花为媒》很特别,跟战斗片不同,有大段的唱词,我现在还记得: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呀黄昏雨呀,出水的荷花,婷婷玉立在晚风前……感觉特别美,还有,就是人说话拿腔拿调的,像是嘴里含个酸杏子,男主角王俊卿说,我爱表姐!让我们模仿了很久,我们甚至打赌等自家表姐来了,要当面说给她听。
我们记住了好多台词,像《小兵张嘎》里的:“甭说吃你几个破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交钱!”“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像《林海雪原》里的:“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像《红日》里的:“汤司令到!”这些台词,我们总能找到机会用上,比如上自习闹哄哄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师的脚步声,一个同学轻轻说一句,汤司令到!顿时鸦雀无声。
有个伙伴把台词用得最为精妙,有一回他妈打了一顿,他哭着唱《洪湖赤卫队》韩英那一段:娘啊娘,儿死后,你把儿子埋在那高山上……他这一唱,着实把他娘吓坏了,给他打了一碗荷苞蛋吃了个美!
好像没过两年,通了公路,老式发电机退休了,有了小的发电机,也不用摇把,缠上绳子,猛地一拉,扑它它响几声,没发着,再拉,扑嗵嗵——嗡!发着了。忽然之间,银幕也变宽了。
有了公路,消息灵通了,这样看电影的机会多了,当然也经常上当。有一回村里一个人赶集回来,说是看着闪明亮了,在邻村放电影,我们就问他是啥电影,他说《自古英雄白跑路》,一听片名,都没看过,这哪里肯放过?于是,跑了十几里,自然是没电影,好玩的是半路上我们遇到了他,原来也是来看电影的!我们想不明白,他骗我们也就罢了,怎么把自个也骗上了?他说,看你们半天没回来,想着肯定有的!
再后来,通了电;再后来,有了电视;再后来,没有露天电影看了。再后来,我也成人了。
每年回家,在镇上偶尔能遇到闪明亮,总要说几句话,像是向少年时代致敬一样。有一回跟他在一个酒席上遇着了,我说他有个奇妙的名字,他笑着端起酒杯干了。又过了几年,他得病去世了。
这让人难过,我隐约记得最后一次看他放的电影是《红高粱》,是冬天,祖母嫌冷不想去,我就背着她。看着看着,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银幕有好多黑点,我们站在雪地里看完了。
然后我背着祖母回家,先赶回家的母亲抱了柴火放在火塘里,我们坐在火塘边伸着手伸着脚取暖,等到浑身热乎了,夜很深了,雪越下越大……这样的情景,我不知道是种想象,还是种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