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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2022-04-24感动世间

我的手心有块疤,不大。某晚,我爸没跟人打牌,自己打铁——光着膀子,手握锤子,脚下不停地踩鼓风机的踏板,阵风呼哧呼哧地响,吹得铁块忽明忽暗,像闪烁的星。我幼时对发光体痴迷,他一扭头的工夫,我伸手一抓,手被烧红的铁烫得冒烟,尖号声划破夜空。

烫伤我的,是一块银。我爸打了一对耳环,送给我妈。

爸妈结婚时两家都很困难,婚宴只有一桌,嫁妆就一对耳环,我妈喝多了还弄丢一只。婚后两年,家里仍没钱。有一天,我爸发现墙上的老苏联挂钟上有层质地极好的包银,便突发奇想,撬下来熔成块,再亲手一点点敲打成耳环。

他是个没情趣的人,他打的那对耳环,就是俩大圆圈,我妈也没换过,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他让全家从平房搬上老楼房,几年后又搬进新一点、大一点的三居室。

一个老楼的套间,37平方米,我住了七年,童年快乐的时光都安放在那里了。套间在六楼,夏天晚上我往往玩得太晚,回家已经天黑。我怕黑,当年老楼还没装声控灯,上楼前,我会先朝六楼的窗户大喊两声“妈”,见我妈探出头来摆手,我才敢冲进黑漆漆的楼道。那几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应酬,半夜才回来,关门声很轻。又过了几年,我们搬进了大一点的房子,他的关门声彻底没了。去了南方闯荡,后又出国,再回到家已是两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妈,没人知道他被朋友骗光了钱。我只记得出租车停到家门口,我跟我妈下楼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妈。多年后,我才皤然醒悟,那绝非那个男人的常态,他本是跟浪漫绝缘的人。

我妈只说了一句:还能找到家就好。他成长的环境是“书香门第”的反义词。但这个家并未因此崩坏,我妈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静地度过了。只是房子没有再变得更大,我妈的耳环也一直没换过。

我到青春期,跟他的话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费,平日住校连个电话也不打。

大学离家远,我爸一次给我整年的生活费让我自由支配。转眼大三,奥运会结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只剩两个月。

我办了休学,回家专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他时睡时醒,身体再也无法自由行动。最后半个月,他对我说,我要回家。这里的墙太白了,我不喜欢。

他在家过了最后一个年。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经常无意识地呼喊。他嚷得频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大年初五,他安静了半日,到晚上平静地走了。

送葬在外地,三天里过程很曲折,万事由我妈二十年的老友、一位虔诚的居士妥当安排。

火化前,我问:“为什么他总嚷着要回家?”

居士:“想家。”

我:“他以后还能回家吗?”

居士:“只要他想。”

我:“以后再搬家,他不会迷路吗?”

居士:“留件最熟悉的东西给他,他就能找到。”

我妈从始至终静静的,她摘下耳朵上那对大耳环,交到我手上。我把两只耳环放进他的两只手掌。一个人推他进了火化间,谁都没看到我哭。

休学一年后,我回到大学。朋友们都忙毕业,我不急,我决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里的钱,无关逞强,就算是对他的交代。

我很知趣,却又免不了落俗,一瞬间又觉得该去赚钱了,开始钻研创业的点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实证明我不是那块料。倒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一些东西做了陪葬——我再不想写东西了。我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无趣,于是打架,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最后的钱。期末考试临近,我递交了退学申请。

我打电话回家说,我退学了。我妈说,那就回家吧。我回到家,闷在家里不爱出门。我妈问,真的不写了吗?我说,嗯。我妈问,真的甘心吗?我说,嗯。我妈说,那就出门走走吧。

多年来,每一次不知该去哪里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栋老楼。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楼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楼道口坐下,突然哭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哭声大起来,楼道一瞬间亮了,原来这么多年早装了声控灯,可那种光始终不够自然。

我好像听见回音:到几楼啦?

路那么长,有人走快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有权悲伤,但你必须自求多福,必须找到回家的路。

人生有时需要兜圈子,很多事只有从弯路走来才会明白:你在乎谁,你说了算。谁在乎你,你说了不算,时间说了算。

那个漫长的夏天过去,阴差阳错地又回到学校,花掉了比别人多两年的时间。那多出的两年里,我完成了一本书,献给那个迷过路的男人。

去年的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笔稿费,根本忘记了是在哪本东西上写了篇什么。刚好第二天要飞回家过年,心想买点什么带回去呢?

买对耳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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