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揍出来的童年
老马这哥们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直是个严父。
我最怕他眼睛瞪得溜圆唬我的时候,无论是撒娇还是无理取闹,只要他眼一瞪,我都瞬间感觉自己快被吓尿了。
记得有一次他从部队回上海探亲,在大姑妈家做客,我被问到一个几乎所有孩子童年时都会被问起的问题:“你喜欢爸爸多一点儿,还是妈妈多一点儿?”当时我大概也就4岁不到的样子,可我清晰记得那个时刻自己的所有心理感受和内心活动。
我心里的答案是:当然是妈妈啊,这还用问,爸爸那么凶!但是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在一旁、一脸严肃的老马,我咽了一下口水,很大声地回答:“爸爸!”大姑妈问:“为什么呀?”“不为什么,就是喜欢爸爸更多一些!”都说孩子的世界天真无邪,可不到4岁的我那时已经学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谁拳头硬傍着谁。气节是什么?那时的我心中根本没这个概念。
不过后来想想,是不是在教育我这个问题上,爸妈自打我出生时就分工好了,各自担负起严父和慈母的角色,如无意外,一辈子都不动摇。
记得我刚被从外婆家接到部队上跟爸妈一起生活时,按照他们后来的叙述,那时的我完全就是个小野人,被外公外婆宠坏了,整天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老马显然容忍不了,所以那时候我经常被他拎着耳朵关进厕所里反省,不说出自己错在哪儿了绝不放出来,任凭我在厕所里怎么踹门,怎么挠墙,怎么哇哇大哭,老马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把这熊孩子教育好才算完。
我至今耳朵很尖,经常开玩笑质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他揪的,老马总会一本正经地看看我说:“招风耳是我们马家的遗传。”记忆里,老马唯一一次真正动手打我,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他下班回家发现书架上的香蕉少了两根,中午又只有我回过家,于是老马问我:“香蕉是不是你吃了?”我说:“没有啊。”然后老马就真的火了:“吃了就吃了,没关系,但不能撒谎!”我还是嘴硬:“真没吃!”然后我就被打屁股了,还是用皮带抽的,那根皮带本来也快报废了,结果不小心就给抽断了……
这件事后来被我说了差不多有十多年。
“这是虐童啊,老马!你不觉得那时候你带着一个臀部茄子色的倒霉孩子,去你单位的公共浴室洗澡,会让同事觉得你心理变态吗?好歹你大小是个领导啊!”老马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只是想教你做人要诚实。”“这么认真干吗?我只是跟你探讨一下,我早过了记仇的年龄,不过就是拿出来说说,试图让你不好意思一下嘛。”老马继续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就是个认真的人。”好吧,我承认,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行走江湖的特殊技能,那么老马的招数就是——认真!这两个字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叛逆的青春
你陪我走过记得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上的时候,老马从一个作战参谋转成了一名纪委工作人员,从来没有写过公务汇报材料的他,在新家支起那张从部队带回来的破旧圆桌,整夜整夜地揣摩,重写再重写。常常是我睡醒一觉了起来撒尿,看见那昏黄的灯泡依然亮着。
没过多久,老马的公文水平不但在单位里首屈一指,连老妈要写的材料也开始经他的手修改了。所以老妈常说,你爸这辈子最大的优点是认真,缺点就是太认真。
我一直觉得按照老马这种直接干脆且令行禁止的作风,他最适合待在部队,而不是在地方上当公务员。做业务他一流,当领导那套他太外行。
所以在工作上,他一直被当作“灭火大队长”,哪里有问题哪里去,搞好了就再接一个烂摊子。反正干活得靠你,升迁没你的份。如果不是最后碰到一位好领导,赶上一趟末班车,可能这辈子就要以一个科长的身份终老退休了。我觉得他做的工作比起他的才干来说,就俩字:屈才!可我没有资格说这话。
爸妈之所以放弃本来要提拔到更高的军队职位,回到上海做了小公务员,完全是因为我。老马不想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从部队驻地到城里上学,他想让我有更好的教育环境,所以他放弃了将近20年的军龄,最后带着3000块钱的转业费回了地方,一切从头开始。
我从来没问老马,是否因此而后悔过。我不敢。
当然,也是因为他如此在意我的成长,所以在青春期的时候免不了会发生很多冲突,最狠的一次我们父子俩几乎拔刀相向。
那时高中最流行的,是日韩那种刘海儿长到挡住眼睛的发型,我也剪了一个那样的发型。
像所有不善于处理青春期亲子问题的父亲一样,在老马眼里,这发型就是堕落的代名词。终于在又一次关于发型的争执中,我们父子俩差点儿动手,我一怒之下冲进厨房抄起了菜刀。
老马气得都颤抖了:“怎么?还想砍你老子啊!”我比他抖得还厉害,刀把一转,把菜刀递到他手上:“你不是觉得我丢你的人吗?砍死我再生一个吧!”这一句话把老马气乐了……
现在看来,老马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存在一定问题。但那时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做一个儿子,同样,也从来没有人教过很小就离家从军的老马,应该如何当一个父亲。像所有他们这一辈的人一样,他们把自认为最好的给了孩子,很多时候也许简单直接,显得缺乏技巧,甚至有些笨拙,但没人会否认,那里面包裹的,都是最深沉的爱。
不过,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懂的。那时候青春期叛逆心特重的我,巴不得立刻离家出走,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不得不在半夜里去医院挂急诊。腹泻虚脱的我,站都站不住,更别说从没有电梯的5楼走下去。可让当时已经差不多跟老马一样高的我,被他背下去,我更做不到。况且前不久才刚动过手,那不等同于向敌人求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一直到被老马拉到背上,我还在挣扎,那感觉好屈辱……
老妈在旁边说:“背你怎么了?
小时候从车站下来要走好长一段路回家,你不想自己走,装睡,还不都是你爸背你回家的。都忘啦?大了反倒不好意思了。”其实就是因为还记得小时候在老马背上那宽阔而温暖的感觉,已经是大小伙子的我又被迫去重温,那种感觉才真是说不出的奇妙。
可当时脑残的我,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肯定会还给你们的!”爸妈都摇摇头笑了。
大概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者当时在心里赌咒发誓太狠,2007年的时候,我还真就背了一回老马。
他摔断了腿,要回家静养。当时我们家住4楼,还没有电梯。上楼的时候我说:“我背你吧。”这次换成老马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我一脸的坏笑:“嘿嘿,这不是父债子偿,是儿子的债儿子自己来偿。”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老马背了起来。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猛地惊了一下。
老马1。75米,比我只矮几公分,体重也有150斤,可我从来没有想到,把他背到背上的感觉,会是这么轻,轻得让我难以置信。
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能背我了,从今往后,该是我背他了,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余生,我们相依为命
2009年老妈走了,从此剩下了我们爷儿俩相依为命。
癌症折磨着老妈也折磨着我们全家。那几年里,从治疗方案到手术安排,老马都要一遍遍地亲自反复确认。但凡听到有什么好药,甚至偏方,有可能治病,老马都千方百计地去弄。
有一次,听说蚯蚓可以做药引,老马就真的去挖了一桶回来熬。那个弥漫开的气味实在难闻,闻一口都想吐上3天。老马紧闭着厨房门,在里面一边干呕一边熬。老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红着眼圈说:“我觉得嫁给你爸,这辈子值了。”老妈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可那些日子里,老马才是我们全家的精神支柱。想到可能就此失去妈妈,我已经六神无主,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甚至开始做祷告。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老马心里会是怎样的难受,可在我们面前,他一次都没有失态过。
一直到老妈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去楼下处理完事,回到病房的时候,平生第一次见到老马颤抖着双唇,泪流满面,看着空空的病床,上面还有老妈刚躺过的痕迹和余温,老马一下子站不住了。我扶着他坐下,只听见他泣不成声:“好好的人,那么健康,怎么就这么没了,我没用,留不住你……”钟点工阿姨来家里打扫的时候,看见我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照片,问起了家里的事。我说我现在特别希望老马找个好老伴,钟点工阿姨很惊讶:“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妈吗?”我摇摇头:“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没见过我妈生病的时候,我爸对她有多好。我觉得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对她好才是真的好,人不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我觉得我妈挺幸福的,她也一定不想让我爸这么孤单。而且我妈走了以后,我爸一个人承担起原来两个人的责任,我们几乎再没有像原来那样争吵过,有什么都能心平气和地交流,就像两个彼此了解、交心的好朋友。真正相爱的人,都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而不是彼此折磨。”阿姨想了想说:“你说得挺对,你也挺想得开。”这算是想得开吗?我不知道。
只是你一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陪你走过了你的孩提、青春和一半的人生,他没有要求你给予什么,只把自己觉得最珍贵最好的给了你。
你看着他的鬓角被时间点染变白,额头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只有他看你的眼神,不但满是没有改变过的怜爱,而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柔软。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需要什么理由去说服自己想开?想给他一些抚慰,来报答其实你永远也报答不了的爱,难道不是一种本能吗?
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是老马60岁的生日。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退休了而有些失落,而我却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离开了那个不适合他的职业生涯,有时间去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了。
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父亲,不只是因为我脑海里回忆起的那些片段,而是即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他依然可以拿起单反学摄影,而且照片拍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他在网上学习新鲜东西、获取信息,有时候比我都快。
老或者不老,要看心态,在老马的身上,我从未感觉到有衰老的气息存在。
回想这些年,从小到大,我好像都不是一个让大人省心的孩子,经常干出一些出格事来,显得和周围人不太一样。然而老马接受我,包容我,无条件地支持我。
他用他爱我的方式,教会我该如何去爱这个世界。
我曾经有过很多偶像,也曾离开这个男人去追逐偶像的身影,可到头来却发现,唯一真正可以让我从心底里崇拜的,其实就是一直陪着我长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