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次哭是在看一条新闻的时候,那条新闻说,一头孤独的鲸鱼在大海中寻找同伴,无数次发出呼唤但从未获得回应,因为它发出的声音正好是“52赫兹”。“52赫兹”发出的声音仅略高于大号的最低音,然而,这种声音并不能为世界上其他鲸鱼所识别及共享,这导致独自遨游在世界上最宽广海洋的“52赫兹”年复一年地寻找伴侣,却从未如愿。它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动人,一想到在浩瀚的大海上,这头鲸鱼泣血般一次次竭力发出鸣叫,却从未得到回应时,就觉得异常悲伤。我想,我大概也是52赫兹人吧。我从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有趣,我害怕和人们接触。
周国平有一段话说,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须感到不安。没错,这就是我的心态。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样与世隔绝的我,居然还有一个室友,我们在这所共同租住的房子里已经有两年了,然而我对他好像仍然一无所知。直到某一天他对我说“我要结婚了,所以要搬走”时,我也只是“哦”了一声便走进了房间。
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碰过面,他什么时候把房子租给了什么样的人,我全部一无所知,直到某一天进门的时候发现公共区域出现了新的东西——女性的东西。
对于我生活中新出现的人,我总是非常为难,我既对向外人介绍自己感到十分笨拙,又对接受新人的信息感到十分费劲,觉得初次见面的客套都是浪费时间而已。
冰箱门上贴了许多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冰箱贴,其中一个下面压了一张淡蓝色的便笺,上面写着:“你好,我是小鱼,请不要在意我的到来,像你之前一样生活就好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写在冰箱上。”
看到这条留言之前,我自然十分开心,也许是前室友在把房子租给她的时候向她说明了我这个怪咖的奇怪性格吧,她已经有所准备。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看了对方的留言而没有任何回复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尤其是对刚刚搬来的新人来说,一番纠结后,我终于开始动笔,其实也只有四个字而已:
好的。阿乐。
我们只用了一天,就建立起了和谐的相处模式,从这点上来说,她真是最棒的室友。
我们就这样奇特地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并且在许多微末的细节上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这样也好,不与任何人产生感情,便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牵挂。
在我以为我和小鱼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
那是一个如常的晚上,我照例在房间里戴着隔音耳机玩游戏。在我准备洗洗睡了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声音,它不断地呼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绝望,好像发声的那个人已经耗尽了精气一般:
阿乐,阿乐,阿乐……
是小鱼!虽然从未听过她的声音,但我一瞬间就是如此笃定。我顾不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门开了之后,眼前的场景让我一下子惊呆了。
房间正中的地板上趴着一个短发的女孩,非常瘦,不似常人的白,她整个人脸朝下伏在地上,脸涨得通红,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很快注意到她身旁的东西,那是她的腿吗?可是那腿生长得极不自然,常人要把身体摆成那个样子是极其困难的,况且,那腿的肤色也和她手臂的肤色相去甚远。
我再定睛一看,突然反应过来,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全身的细胞似乎都清醒了过来,我几乎下一秒就要高声尖叫起来。
她身旁的确实是她的腿,只是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对镶嵌着金属关节的假肢。
也就是说,小鱼是失去双腿的残疾人。
我箭步冲了过去,笨拙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当她以那样乞讨般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震惊之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抱起她的那一刻,我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到我的手臂上,我没敢去看,但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眼泪吧。这场景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美人鱼来,这眼泪如果像巫婆的灵药一样该多好,滴在小鱼残破的躯体上时,就能裂变出崭新的双腿来。
我突然又想起了“52赫兹”,几个小时前,趴在地板上一遍遍向我释放信号的小鱼就好像那头鲸鱼一样,在我没有回应的漫长时间里,她的心情应该也和那头鲸鱼一样吧。曾为那头鲸鱼恸哭过的自己,却几乎亲手给小鱼制造了一样的痛苦。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的歉疚开始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同时向对方道起歉来,然后又同时“扑哧扑哧”笑了起来。
这笑声好像一下子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小鱼伸出手来,示意我在床边坐下。我挣扎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她似乎是感激地笑了笑,接着说:“找到这所房子的时候,上一个屋主担心地向我描述你的性格,他觉得像我这样的情况,至少应该找一个比较热络的室友,遇到突发事件,对方还可以帮忙。但对我来说,你事不关己的态度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你不会总用那种‘需要帮忙吗’或者‘和这样的人一起住真的好麻烦啊’的眼光看待我,我们甚至不用碰面,也没有交集,这让我觉得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绝妙地带着点与我贴合的心境,那感觉就好像周国平那段话最初击中我时一样。
“对从未见过我的你来说,我应该是一个健全的人吧,一想到这点就觉得高兴。无论是父母还是同事,在我面前都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走路’‘奔跑’‘旅游’这样的字眼,这种保护让我觉得很厌烦,并且给我一种我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的感觉。你不一样,你不评判也不带怜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尊严且完整的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阿乐呢?阿乐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这样生活”是指什么?瑟缩的、躲避的、不与任何人交往的生活吗?
“你听说过‘52赫兹’的故事吗?”漫长的沉默后,我这样问道。
小鱼看着我,眼神沉静,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海里有一头鲸鱼,它发出的声音只有52赫兹,这是一个其他同类永远无法接收到的声音。也就是说,它一辈子都在呼唤同伴,但它一辈子都没有同伴。”我把那篇长篇累牍的报道简单地这样做了总结,然后顿了顿,“我觉得我也是52赫兹。”
我大概是第一次对他人说出这样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小鱼可以理解,并且不会觉得可笑。
小鱼的眼神,怎么说呢,好像受了莫大的感动一样,她吸了吸鼻子,继续柔声问道:“一定很孤独吧,也许孤独得快死掉了。”
也许就是这个契机,它让我们一夜之间就亲密了起来。好像某种电波,在他人耳里混乱无章的声音被彼此听到的时候,都能被破译出正确的意思。
很难想象,小鱼在失去双腿前,居然是个满世界跑的旅游编辑,冰箱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冰箱贴代表着她曾在世界各个角落放过的肆、撒过的欢。人生的翻转真是毫无道理,因此带来的变化也尤其让人绝望,我看着冰箱上那些鲜活的城市,又看着小鱼僵硬的双腿,突然明白了她的孤独,那是和我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的孤独,我的孤独是懦弱地封锁了全世界,而小鱼的孤独是无奈地被世界所封锁,更甚的是,她曾为封锁她的那个世界付诸了无限的热爱与感情。
她生日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到关了灯的客厅里,地面上三台海洋投影仪把湛蓝的波光打在了天花板和墙壁上,整个客厅瞬间荡漾在碧波间,小小的空间好像一个微型的海底世界,水浪晶亮晃动,站在其中的我们被它完整地包裹了起来。
我扭头去看小鱼,她和那光影造就的波浪一样纯洁透亮,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她蓝色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好像在这澄澈的海底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莲花。
她也扭过头来看我,我们都笑着,一直那么无声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那一刻,这间房子好像真的变成了几千米之下的深海,那么安静,那么壮美,而伫立其中的我们,是两头无法被任何同类捕捉到的“52赫兹”鲸鱼,即使这样,我们仍然拼了命地鸣叫,为的是在所有人都无法听辨的声音里对接上另一个同样只能发出“52赫兹”的同类。
就像此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