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们是如何慎重地把他捧到圣坛的位置上,
一旦他踏入英国——神圣的国土,
信仰连同圣坛都会从尘埃中坠落;
但他依然会坚固地站在那儿,
直到世界上不可抵抗的解放浪潮得以释放、民主和自由”。
——柯伦
这时大家迫不得已才把汤姆丢在伤害他的人那儿,接着又前去追赶乔治夫妇。我们上回谈到他们在不远的一家农舍里,被那儿一些好心的村民们关照着。
刚刚在前文的末尾部分我们谈到汤姆·洛科时,他正躺在教友派教徒的床铺上呻吟,翻来覆去。善良的多卡尔丝大婶像母亲般体贴照顾着他,这时她已深刻体会到这位病人就像一头发疯的野牛,难以驯服。
再去想象这样一位身材突出、端庄文雅和相貌出众的女人吧。她那银色*的卷发匀称地分梳两边,头上戴着一顶洁白平纹丝帽,露出宽宽的额头,白净细嫩;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睛是那么的有神又是那么的温存。在她的胸前还别着一方雪白的绉纱手帕,折得平平整整。当她就在房间中来回走动的时候,那白色*丝绸同她的衣服摩擦发出窸窸啦啦的小声音。
“要命!”汤姆·洛科大声地吼道,被子被他一脚给蹬开了。
“托马斯,我希望你以后别再用这种口气说话。”多卡尔丝大婶一边小心地为他重新盖好被子,一边说着。
“是啊,好心的老妈妈。如果我能克制住自己,那我肯定不再这么说了,”汤姆说道,“在这种鬼天气里,真是热死人了,谁还能怪我大声咒骂呢?”这时多卡尔丝重新拾起那床被子,接着又把它盖到汤姆身上,用被子掖得丝毫不能透风,汤姆此时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屈服的小羔羊,就这样被结结实实地裹着。多卡尔丝大婶在一边熟练地操作这些事情,一边大声地说道:
“亲爱的,我叫你不要再这样地怨天尤人,请反省反省你的待人方式吧!你应该文明一点才是。”
“真有病!为什么我要去想这些呢?我才不要去想那些无聊的事一一见鬼去吧!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汤姆又继续在床上不停的乱踢,把床上的被子、被单弄得乱七八糟。
“据我估计那些男的和女的都在这里吧?”他叹了一口气,十分不情愿地大声问道。
“他们仍然在这里,”多卡尔丝说道。
“最好叫他们赶快出发到湖边去,”汤姆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多卡尔丝大婶静静地在一旁织着她手中的毛衣,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也许他们会这么做的吧。”
“你给我听着,”汤姆愤怒地说道,“在桑达斯基那儿有我们的代理人,他们替我们监视着在那边开往加拿大的船只。现在就算把一切事情全部给抖出来,我也不会在乎。我祈祷他们能够逃离魔爪,气死马克斯那个混蛋,那个该死的猪猡!让他见阎王爷去吧!”
“托马斯!”多卡尔丝愤怒地喊道。
“大慈大悲的老妈妈,请你先听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肯定会发疯的,”汤姆说道,“对于那个女的,你把她带出去化化妆,改变一下形象。她的那画像现在已送到桑达斯基那儿去了。”
“我们会小心的。”多卡尔丝不慌不忙十分稳妥地说。
对于那汤姆·洛科,在这里我们还要顺便再说一下:他身上除去那些病痛以外,在后来他又得了风湿病。他当时在教友派的教徒那里整整疗养了三个星期。在他身体真正恢复健康以后,性*格变得比以前更加忧郁沉默了,当然也变得比过去机灵了。于是在一个比较清静的村庄里他决定住下来,从今往后再也不去追究那些黑奴们的事情,然后打算把这方面的精明能干用到打猎方面去。捕熊、逮狼、捉山鸡和森林中的一些其它动物,在这方面上使自己的本领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不久就成了当地中的捕猎强手。汤姆时常用那种非常敬佩的眼光提到这些教友会的教徒们,“多么善良的人们呀!”他总是认为,“他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我,使我能自愿地做一名教徒子弟,但是结果依然没有让我作出改变。哦,朋友,说句心里话,他们那些看管病人的方式真正称得上一流啊!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那里他们烧的肉汤,还有做的各种小菜真是与众不同,色*味俱全。”
汤姆刚刚说过,那里有人在桑达斯基打听他们这一帮人的行踪,然而他们决定分散走才比较安全。第一次护送走的是吉姆与他的老母亲。一至两天过后,乔治·艾莉查和他们的孩子也赶在夜幕临近的时候出发,悄悄地乘马车到了桑达斯基。他们来到一户非常热情的人家里住下,正在准备着坐船过渡,开始他们的最后一次旅程。
寂静的黑夜把他们的思绪抛得好远,那些自由的星辰正对着他们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呈现出明亮的光辉。自由!多么令人震惊的名词啊!到底它是什么呢?它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词汇,还是修辞上为装扮美丽词藻的原故?亲爱的美国男同胞女同胞们啊!这个词难道不叫你们在心灵上感到无比自豪、兴奋激动吗?就是因为它,你们的父辈们不知流过多少泪、洒过多少血啊!你们那伟大的、善良的母亲们因而自愿献出了最宝贵、最心爱的儿子们的性*命!
自由既然相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值得敬重的,那么,对单个人而论,难道自由就不值得敬重吗?在一个国家之中得到自由不就是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民得到自由吗?对于那个静静地坐在那儿的青年来说,在他心目中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他那张面孔上看得出带有一丝淡淡的传统非洲人特征,黑亮黑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这时他把交叉的双臂放置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此刻他——乔治·哈里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你们的父辈来说,自由就是意味着在一个国家中作为国家而独立存在的一项权利;而相对他来说,自由只不过是意味着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某种牲口动物存在的权利;意味着他可以把自己怀里的妻子称之为妻子和保护她不受任何外在的非法暴力侵害的权利;意味他还拥有保护、抚养、教育自己孩子的权利;意味着他能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权利;意味着他有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信仰不受任何侵犯的权利;意味着他不用向所有外在的人屈服,不用被任何人奴役的权利……当乔治静静地把自己的头支起,非常出神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妻子时,这些思绪不停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面前的妻子正在往她那亭亭玉立的身体上套穿男人的衣服,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要逃出去最安全最放心的办法就是女扮男装。
“快点动手剪吧!”她立在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容貌,接着就把自己那一头光滑亮丽、乌黑浓密的卷发抖了下来,抓起当中的满满一把,慢慢地说道,“乔治,就这样把它们全部剪了实在有些残忍,你说是不是?”
乔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沉默了。
艾莉查转过身子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此时随着喀嚓喀嚓的剪刀声,只见乌黑的长发从她背后滑落下来。
“好了,这样就差不多了,”她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把发刷,接着说道,“只需再微微修一下便可以了。”
“看,我现在像不像个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呢?”她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丈夫问道,此刻脸已呈现一片鲜红。
“不管你怎样打扮都好看。”乔治认真地说。
“你看上去怎么这样心事重重呀?”艾莉查用一只脚跪在地上,把手伸在丈夫的手心中接着说道,“听他们说,现在我们离加拿大仅有二十四小时了,如果过渡的话,对,也就是一天一夜了,等到那时,哦!等到那时候——”
“亲爱的,艾莉查,”乔治忽地一下子张开双臂把她搂了过来,“这些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啊!咱俩已经到了决定生死关头的时候了,所有这一切美好的东西似乎离我们是那么的近,那么的完美!假如所有的一切,像梦一般的离我们而去的话,我会痛苦死的!再也不要让我们回到已往的那种生活,艾莉查!”
“不要这样不开心好吗,”妻子十分有把握地对他说道,“如果仁慈的上帝不是有意把我们解救出来的话,那他绝不会保佑我们逃走,更别说像今天这样逃得这么远。乔治,我忽然感觉到,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呢!”
“艾莉查,你真是个算得上有天神庇佑的女人!”乔治把在怀中的妻子搂得更紧了,接着说道,“但是——唉!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如此幸运的事真的会让我们遇到吗?仁慈的上帝真的会帮助我们吗?真的要结束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与不幸吗?从那以后我们真的会得到解脱吗?”
“乔治,我们一定会得到的,”艾莉查抬起头举目仰望着星空,长长的睫毛充满了希望和那已被泪水占据的双睛闪现出激动的目光,“此时,神圣的上帝一定会伸出仁慈的双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逃离奴隶的魔爪的。我已体会到这一点。”
“我相信你,艾莉查,”乔治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我同意你的看法。哦!来,我们一起走吧!嗯,好极了!”他用手挽住了艾莉查,自己向后退了一步,用那充满爱意的目光出神地注视着她,“你真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小子。这整齐的短卷发配上你这小平头真是再好不过了!到这来,再戴上帽子。嗯,再向上面移一点。我从没发现你像今天这么漂亮。来,我们该上马车了;史密斯夫人也不知把哈里打扮好了没有?”
这时候门正被悄悄推开,一位气质高雅相貌出众的中年妇人正带着一个男扮女装的小哈里走过来。
“他现在可真算得上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艾莉查叫小哈里在她面前转了几下,接着说,“我们给他取名叫哈丽亚特好不好!这名字确实不错!”
那小男孩十分严肃地在那儿站着,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妈妈——她那苗条的身段正穿着一件怪怪的男人衣服。过后他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用那褐色*的小眼睛怯怯地瞟了母亲一眼。
“我可爱的哈里,现在是不是不认识妈妈了?”艾莉查向他伸出温暖的双手,问道。
小哈里很不好意思地抓住那中年妇人。
“请别这样,艾莉查,你很明白你们是不能呆在一起的,为什么还要去这样逗他喜欢呢!”
“这样做我也知道很傻,”艾莉查很不平静地说,“让他就这样离开,我还真是无法接受。对了,我的大氅在什么地方?噢,是这个吧。乔治,你说男人们是怎样披大氅的呀?”
“应该是这个样子,”她丈夫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把大氅披在自己的肩上给她做示范。
“哦,原来是这样,”艾莉查用那笨笨的动作学丈夫的步伐,“我应该把脚步放得重一些,跨起大步向前走,尽自己所能让别人看起来风度翩翩和有男人气魄一点。”
“你其实也别这样太做作,”乔治提醒道,“时不时总会有那么几个谦虚的年轻人吧!你如果扮成这个角色*我想应该要容易许多。”
“这儿还有双手套!我的上帝!”艾莉查说,“看,把它戴上之后,谁也看不出我有一双女人手了。”
“依我看最好是你一直把它戴着,不要脱掉它们,”乔治道,“你那双白净小巧的手会将我们的秘密泄露出来的。哦,史密斯太太,从这一刻开始,记住我们就称您为姑妈了,现在的使命是我们在护送您回国。您可千万别给忘了。”
“听别人说早就有人去了湖边,向那儿所有的游船船长打了招呼,吩咐他们留神,有一位带小孩的夫妇要渡船过河。”
“是这样?原来他们早就有所准备了!”乔治说,“没问题,如果我与他们碰上,肯定会向他们通报。”
在门口停了一辆出租马车,曾收留过这些逃亡者的家人全部跟了出来,依依不舍地向他们告别。
他们几个人都是按照汤姆·洛科的指示去化的妆。气质高雅的史密斯太太住在加拿大的美国侨民区里——这可正是那些逃亡者的目的地。十分幸运,此刻史密斯夫人正准备过渡回家,她愿意帮助我们扮成小哈里姑妈。就是为了能使小哈里亲近她,在这最后的几天中,一切都是由她一人来看管照料,史密斯太太非常疼爱小哈里,而且还给了他许多好吃的糖果、饼之类的零食,使得这小家伙很快就与她混在一起。
马车快要靠近码头了,不一会儿就抵达那里。两位表面看上去年轻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是那样)越过跳板,上了船。艾莉查将自己的手臂伸向史密斯夫人,十分礼貌地挽着她,而乔治却在一边看管那堆行李。
没过多久,乔治向船长室走去为那些人办手续,忽然间他的身边传来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
“我小心地打量着上船的所有乘客,”当中一个提高嗓门道,“我发觉那班人没有在这条船上。”
开口的是这船上的一名水手,他正朝着我们的老朋友——马克斯说着这一切。马克斯一直保持着那种高尚的品质,这一次他不停地追到桑达斯基,搜寻着那些供他侵吞的猎物。
“那女人长得跟白人似的,真的难以让人看出她与白人有什么区别,”马克斯接着说,“那个男的是肤色*比较浅的混血儿,他的一只手上有个深深的红印。”
乔治那只捏着船票和零钱的手微微一抖,这时他已平静地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那正在说话的人,迅速地又将船向另一边驶去,此时艾莉查还站在那里等着他。
小哈里与史密斯夫人在一块,偷偷来到女乘客的船舱。那里面,很多女乘客都被这位俏丽的小姑娘的那副容貌所吸引。
没过多长时间,传来了开船的鸣声,马克斯离开了跳板来到岸上。乔治看到这一切,一直跳动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这时船已慢慢起动了,渐渐地离岸而去,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乔治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气。
这时的天气十分爽朗。岸的对面迎来微微的清风,在陽光下的伊利湖映出蓝色*的湖水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波光随着荡漾的湖水有节奏地一闪一闪。然而这艘敢经风浪的大船在破浪中缓缓前进,勇敢地向远方驶去。
哦,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多么辉煌的世界呀?当乔治与他那位腼腆的伙伴一块,在船的甲板上平静自在、十分轻松地漫步时,他们的内心世界谁又能想象到此刻正在琢磨些什么呢?突如其来的幸福简直令他们太高兴、太兴奋了,那是多么的让人难以置信呀!在这整整一天里,他的心时刻都在颤抖,无法使它平静下来,老是担心这来之不易的幸运会被外在的东西抢走。
船仍然朝着前方驶去,时间在这期间异常紧张。直到最后,那庄严而又气派的英国码头总算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那样地壮观,那样地清晰!就像被魔法给缠住了,那海岸具有一股让人无法抵抗的魅力。只要一踏入其中,所有的奴隶制裁和咒语——不管它是用怎样的语气方式来说的,也不管它在哪个国家的法律上得到许可——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当船来到加拿大的小镇阿默斯特堡时,乔治与他心爱的妻子亲密地挽着手在甲板上站着。他此时的呼吸十分艰难,眼圈也被泪水模糊起来,眼底似乎被什么给遮挡住了。他静静地紧握那只挽着他胳膊的小手。铃声突然打破了沉默,船靠岸了。乔治利索地将行李收拾好,叫他们几个人呆在一起。最后他们平安无事地总算上了岸。过后他们一直默默地呆在那,一直等到船上所有人都离去,夫妇俩才相视流露出喜悦的泪水,激动地拥抱,接着又把迷惘的小哈里抱起,一起跪拜在地为答谢上帝!
犹如虎口脱险,绝处逢生,
坟墓的寿衣陡然成了天堂中的锦袍,
逃脱了罪孽的支配,不再遭受感情困扰,
得赦的灵魂张开了自由的翅膀,
那里再没有死神,再没有地狱的镣铐,
上帝灵巧万分地转动着金钥匙,
听,上帝的声音——
欢庆吧,你们的灵魂已经自由!
从此平凡的人们将不朽地站立。
史密斯太太将他们带到一位热心待客的传教士的地方。这位传教士是基督教慈善机构派在那里专门为一些只能呆在沙滩上的流浪者、可怜人、无家可归的难民们提供服务与帮助的。
谁能想象到他们第一天得到解脱和自由的激动心情呢?自由的感觉对于生活中其它几种感觉相对而言难道不更为突出和伟大吗?能不用别人监督,大大方方地走动,无拘无束地谈论,呼吸,进进出出,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是多舒服啊!在上帝给予我们的权利充分得到法律的认可,这种情况下的自由人便不用担心会受任何侵犯了。谁能把这段美好的心情表达得绘声绘色*呢?想起以往经历的风风雨雨,然后看看孩子熟睡的可爱的小脸蛋,身为孩子的妈妈,此时此刻这是多么欣慰,多么自豪,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幸福与快乐占据了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们在这尽管一无所有,没有房屋瓦片,身上没一点值钱的东西,尽管除了快乐的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和田间盛开的鲜花,他们根本谈不上拥有,但是他们还是激动得无法入睡。“啊,独占别人自由的人们!面对上帝,你们该怎样去解释,你们的良心何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