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九月底了.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突然有一项命令给他,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公馆里还 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闪烁着彩绘玻璃.到了楼上,他悄悄地推开小客厅的门.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色的陽光渐渐暗淡下去;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黑暗宛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黑暗中,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 瞥见娜娜正躺在乔治的怀里.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了.
娜娜一跃而起,连忙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
"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解释清楚......"
缪法当场看见使她很恼怒.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其实他母亲管他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真是倒霉!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只能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铃被气冲冲地拉响了,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种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这春心."我求求你,我的宝贝,放理智一点."佐爱把灯送来后,她说道.
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是浑身哆嗦着,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被他看见了,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
"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后悔了.这件事使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这次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十分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 在恨她.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爱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的一条理由:
"懂得吧,亲爱的,人与人要试着互相理解......那些穷朋友我可不能拒绝."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经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会相信.过一天,娜娜还 会欺骗他的;他要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再活下去.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巴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靠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有一座火光熊熊的大熔炉仿佛在她的公馆里,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十分罕见.这座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的公馆,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不留下一点粉末的痕迹.这个娼妇还 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浪费让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酒被一桶桶地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汤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 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买进的东西被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都从后门卖出去.在这普遍的浪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爱有最高的手段,她为了保全住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也能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但是最糟糕的还 是浪费,路边到处扔着隔夜的饭菜,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墙壁都被烤裂了;还 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种种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贪婪的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也不翼而飞,像在抽屉里化成了粉末;胡乱买东西,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大街上.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常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被弄坏;她什么东西都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色,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东西,经常有大笔需要支付的帐款: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又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内,她就欠下裁缝店总共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她被这个数字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了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地下陷着.
然而,娜娜最近又一次心血来潮,她绞尽脑汁,想重新装饰一下卧室,怎样装饰她已考虑好了:卧室的墙上全都装挂上茶红色天鹅绒,上面装饰上小巧玲珑的银色边缝,这样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使卧室像帐篷一样,金线细绳和金丝流苏用作配饰.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是既豪华又雅致,这样的绝妙背景可衬出她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不过,卧室是用来放床的,因此床就应该是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娜娜幻想有一张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它既像国王的宝座,又像神坛,使巴黎的人都到她的床前来竞相膜拜她那至高无上的裸体.这张床将全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很像一件巨大的首饰,若干金制的玫瑰花点缀在银制的框架上,床头放一些鲜花,鲜花丛中放一群小爱神,笑吟吟地探着身子,在幽暗中窥视着婬乐行为.她已把这个计划对拉博德特说了,他给她找来了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共要花五万法郎,这张床将作为礼物馈赠给她.
这位少妇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条流着黄金的河流中,它的波涛简直把她的四肢都淹没了,而她竟然还 常常感到手头拮据.有些日子,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金路易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想方设法去弄.不过,在她不得已的办法被采取之前,她总是会用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试探要钱,她总是能把男人们身上的钱掏得精光,连一个子儿也不剩.三个月来,被她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利普.当她经济拮据时,菲利普每次来了,钱包都得被留下来.时隔不久,她胆子更大了,竟然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或三百法郎,但是从未超过这样的数目,她用这些借来的钱去支付借据或偿还 逼得很紧的债务;菲利普于七月份已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借他的钱,他总是在第二天就带来,并表示歉意,说他经济其实并不宽裕,因为于贡老太太现在对儿子管得很严.三个月后,这些小额借款,到期经常不还 ,积累起来,已有一万法郎左右.上尉依然笑得还 是那么爽朗.不过,他日渐消瘦,有时心绪不宁,脸上总浮现出愁苦的陰影.但是,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就顿时春心似火,眉飞色舞.她对他很温情,经常在门后吻他,他被弄得神魂颠倒,有时她突然向他调情,把他缠住,于是只要他走出兵营,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转.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于是每个男人都给她送了礼物.一个放在金底座上的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是菲利普上尉送来的礼物.他来到时,见她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刚洗完了澡,身上只穿一件红白两色的法兰绒宽大浴衣,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她正打开一只天然水晶瓶子的塞子时,那个瓶子被打坏了.
"啊!你太热情了!"她说,"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还 真像个孩子,花钱买这些小玩艺!"
她责备他,既然手头不宽裕,干什么花钱买这样贵重的礼品,其实她心里还 是很高兴的,因为她看他把钱全花在她自己身上,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他爱她,她很感动.这时,她把那只糖果盒摸来摸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被制出来的,一会儿打开它,一会儿又关上它.
"当心点,"他低声说道,"这东西很容易被打碎."
娜娜耸耸肩膀.难道他以为她的手笨得像搬运工人!忽然盒盖掉在地上打碎了,只有盒身在手上拿着.她惊呆了,眼睛瞅着地上的碎片,说道:
"哎!真打碎了!"
接着,她笑起来.在她看来,地上的碎片很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般的笑声,傻笑,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打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好玩.菲利普开始有些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知道他烦了多少神才弄到这个小玩艺.她一见他变了脸色,就竭力忍住笑.
"哎,我可没犯什么错......它本来就有裂痕了.这些老古董一点不结实......这只盖子本来就是这样!你看见它掉在地上蹦起来了没有?"
说完,她又狂笑起来.年轻人虽然竭力克制自己,眼睛里还 是流出了泪水,于是她就向他扑过去,温柔地把他的脖子搂住,说道:
"你真傻!我还 是爱你的.如果什么东西都不打坏,商人就不要卖东西了.这些东西制造出来就是让人打坏的......瞧!这把扇子不是被胶水粘起来的吗?"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一拉,上面的绸布被撕成两块.仿佛这样她就高兴了.她刚才打碎了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把其它礼物也不放在眼里,就干脆好好过过瘾,她就来了一场大破坏,她把所有礼物都打坏,以此来证明所有的东西都不结实.她冷漠的眼睛里炯炯发着光,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切都被她打成碎片以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又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然后学着淘气孩子的发音,含糊地说道: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这时菲利普受她的影响,也变得疯狂起来了,他把她摔倒,吻她的胸部.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非常快乐,她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她把他搂住不放,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
"喂,亲爱的,你明天还 要给我带十个金路易来......又有了一件烦恼事,面包店的一张帐单快把我愁死了."他的脸霎时变得很苍白;接着,他在她的额头上最后吻了一下,他只说了一句:
"我尽量想想办法."
他们沉默了一阵.娜娜把衣服穿好.菲利普把额头贴在一块玻璃窗上.一会儿后,他走了回来,慢吞吞说道:
"娜娜,你其实应该嫁给我."
娜娜被这个想法一下子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可怜的小宝贝,你简直病了!......是不是因为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这永远不可能.我真是太喜欢你啦.啊!你这个想法真傻."
然后,佐爱进来替她穿鞋子,他们不再谈这件事了.女仆看见桌子上礼物的碎片.她问太太是否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太太叫她全部扔掉,她便用裙子兜着带走了.她到了厨房后,大家在这堆碎片中捡了一会,把碎片都分了.
这一天,乔治视娜娜的禁令于不顾,偷偷溜进了公馆.弗郎索瓦清清楚楚看见他进来了,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讥笑女主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门口,他听见他哥哥说话的声音,便一下子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后,里面的动静他全听见了,甚至接吻的声音,连菲利普求婚的声音他也听见了.顿时,他浑身不寒而栗.他像傻瓜一样走掉了,头脑里感到空荡荡的.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母亲的套间上面的自己的卧室里,才恸哭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有怀疑了.一幕可憎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在菲利普的怀里躺着,他觉得这简直是乱伦行为.当他觉得平静下来时,那幕可怕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妒火又一次发作起来,他一头扑在床上,紧咬着床单,骂下流话,越骂越疯狂.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借口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晚一到,就更加可怕了,他不断做噩梦,心里萌生杀人的狂念.假如他哥哥住在家里,他就一刀子把他捅了.天亮时,他想自己该冷静一下了.他认为该死的是他自己,等有一辆公共马车经过时,他就爬上窗户跳下去,让车子碾死算了.不过,将近十点钟时,他出去了,他在巴黎到处走着,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念,他想再次见到娜娜.也许她只要只要用一句话就能挽救他,当他跨进维里埃大街那座公馆时,时钟已敲响三点了.
将近中午光景,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了,给了于贡夫人当头一棒.菲利普昨天晚上已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以来,他不断侵吞小笔公款,用伪造单据的方法来掩饰亏缺公款,如果有人发现,就把款赔出来;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每次总能得逞.得知儿子犯了罪,于贡太太惊呆了,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娜娜;她完全知道菲利普同娜娜的关系,经常为这件事而焦心,生怕发生祸事,所以她才一直留在巴黎未走;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丢脸的事,现在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给钱给儿子,好象自己是儿子的同谋犯.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倒看,两条腿像瘫痪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物,不能为儿子去奔波,只好呆在那里等死.不过,她突然想起乔治,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她身边不有乔治,他能出去奔走一下,也许能够救救她和菲利普.于是,她决定不找任何人帮忙,希望这件丑闻不被外人知道,便拖着脚步上楼,心想自己还 有一个心爱的孩子在身边.但是到了楼上,她见房间里没有人.她被告知,乔治先生早就出去了.这间房子预示要出第二件祸事;床上乱糟糟的,床单上留下嘴咬过的痕迹,这都可以看出乔治是何等痛苦;一把椅子扔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像是一个死人.乔治大概到那个女人家去了.泪水在于贡太太眼中消失了,两条腿恢复了气力,她下楼去了.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把他们找回来.
从早上起,娜娜就有烦事遇身.首先是面包商在九点钟时拿着帐单来催帐,欠款只有一百三十法郎,在娜娜的富丽堂皇的公馆里,竟穷得付不起这笔钱.他已来过多次了,自从他宣布不赊帐那天起,娜娜就不去他的店里买面包了,对此他很恼火;现在连仆人们都站在他一边讲话.弗朗索瓦对他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是决不会付钱的,夏尔说他也要上楼,去算清一笔欠了很久的草料旧帐,维克托里娜劝他再等等,等有一位先生来,和太太正在谈话时闯进去,这样钱就会到手.厨房里成了热闹的地方,所有供应商对公馆的事都了解,因为那些仆人终日过着闲适的生活,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他们把娜娜的丑事说出来,说太太把衣服剥掉,一丝不挂.总之,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只有膳食总管朱利安一个人装着维护太太:不管怎么说,太太还 是很漂亮的.这时,其他人便一起指责他同女主人睡过觉,而他立刻自命不凡地笑了.这可把厨娘惹怒了,因为她对这类事极反感,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往这种女人的屁股上吐唾沫.弗朗索瓦想了个坏主意,让面包店老板呆在前厅里等候,但又不把这事禀告太太.吃午饭时,太太下楼,正好碰见他.她把帐单接过,叫他三点钟前再来.于是他一边骂一边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弄到手.
娜娜很气愤,中饭也没吃好.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打发了.她已多少次把钱准备好了,可是总是等不到他来就花掉了,不是今天用来买鲜花,就是明天用来捐助一个老年警察.她盼望菲利普来,她还 感到奇怪,怎么看不到菲利普带着两百法郎来呢?真倒霉,前天晚上她买了一些裙子和内衣给萨丹,花了近一千二百法郎,简直抵上一份嫁妆的钱,目前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
将近两点钟,正当娜娜忐忑不安时,拉博德特来了.他是带来床的设计图.娜娜这时不再烦闷了,一下子快活得把什么都忘了.她一边拍手一边跳.之后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身子俯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把那张图仔细观察了一下,拉博德特向她解释道:
"你看,这是一张船形床.中间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这儿是一个用花朵和花蕾编织成的花环,叶子是金绿色,玫瑰花将用金红色......这是床头设计图,银制床架上有一群小爱神在跳轮舞."
她被说得心花怒放,打断他的话:
"啊!角落上的那个屁股朝天的小家伙真滑稽,......嗯?他笑的样子真狡猾!他们的眼神都很下流!......你知道,亲爱的,我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干风流事!"
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自豪感.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不过,这里有一个复杂的问题.拉博德特让她看两幅床腿图,其中一幅是仿船形床的床腿图案,另一幅是人形图案,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让一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把面纱揭去,露出了光艳照人的裸体.他又补充说,假如选择后一幅图案,金银匠就打算把夜女神制作得同她一样.这样大胆的构思,她听后高兴得脸都发白了,她好象看见自己被塑成银象征着温和.欢乐的黑夜的雕像.
"当然,你只要把头与肩膀露出来给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塑家怎么塑造,我无所谓!"
这样事情就定下来了,娜娜挑选了人形床腿.这时拉博德特叫住她.
"等一下......这还 要加六千法郎."
"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边笑边叫道,"我那个小傻瓜有的是钱!"
现在她在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用"小傻瓜"来称呼缪法伯爵,而那些熟悉的男人也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傻瓜了吗?"她还 不敢用来当面叫,这样的亲昵称呼.
拉博德特一边卷图纸,一边向她作最后解释: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交货,从下星期起,一位雕刻家就来给夜女神塑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倏地想起面包店老板讨帐的事.接着,她忽然问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拉博德特有一条自认为很好的原则,就是从不借钱给女人.他和平常一样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是否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让他不要去,去也没有用.因为两天前,伯爵给了她五千法郎.不过,她又后悔自己太谨慎了.拉博德特走后,虽然才到二点半钟,面包商又来了.他突然坐到前厅的一条长凳上,大声咒骂起来.在二楼娜娜听到骂声,气得脸色发白,尤其让她难过的是,仆人们都在暗暗高兴,他们的谈笑声越来越大,一直飘到她的耳里.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命;车夫在院子深处向里面张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着面包商会心地笑了,然后赶紧把这消息向其他仆人报告.大伙都看不起太太,他们的笑声简直把墙壁都震动了.娜娜感到很孤独,连仆人们也鄙视她,他们窥伺着她的举动,用下流的嘲讽语言侮辱她.她本来想借佐爱一百三十三法郎,现在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已欠了佐爱的钱,她太自负了,不想去冒遭到拒绝的危险.这时她是那样激动,就回到了卧室,大声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姑娘,还 得靠你自己......你的身体就是你自己的,与其被人侮辱,还 不如运用自己的身体."
她连佐爱也没有叫,就急忙穿衣服,准备到拉特里贡家里去.这是她每次陷入困境时的杀手锏.她是抢手货,老虔婆拉特里贡常来求她,她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时拒绝,有时答应;她那豪华的生活排场,经常出现收支亏空,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只要到老虔婆那里去,一定可以弄到二十五个金路易.去找拉特里贡,她已习以为常了,就和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才走出卧室,与乔治在客厅中间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他那张蜡黄的面孔和睁得圆圆的忧郁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觉得轻松多了.
"阿!是你哥哥叫你来的!"
"不是."小家伙回答,脸色更蜡黄.
她听后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他来干么呢?他为什么挡住路?得啦,她还 有急事呢.接着,她又走过来,问道:
"你身上有钱吗?""没有."
"果然不错,我真傻!你是从来不带钱出来的.连乘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你妈不给.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如此!"
她说完就走.可是乔治把她拉住,他有事要同她说.她挣脱了乔治,又说她有急事,这时乔治只说了一句话,她就立住了.
"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
"哎!这真滑稽."她躺在一张椅子上,尽情笑起来.
"是这样,"小家伙继续说,"我才不愿意呢......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因为这事来的."
"嗯?怎么?你也这样子!"她叫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毛病......不行,绝对办不到!这是胡思乱想!难道我向你们提出过这样肮脏的要求吗?你们两人甭想,绝对不行!"
乔治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颜,或许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他又说道:
"那么,你要向我发誓你不同我哥睡觉."
"哎!你真烦人!"娜娜站起来,有点不耐烦了,道:
"真滑稽,你已经耽误了我一会儿了,我再三跟你说,我有急事!......只要我高兴,我就和你哥哥睡觉.难道是你供养我吗?难道你在这儿花钱了吗?你凭什么来管我?......是的,我同你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很紧,简直要把胳膊捏碎了,他结巴道: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娜娜突然拍他一巴掌,挣脱了他.
"他现在居然打我了!瞧这小家伙,你快滚,立刻就滚......从前我留你下来,是出于好心,完全出于好心!你睁开眼看看就知道了!......你大概不会希望我当你的妈当到死吧,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养孩子."
他听她讲这番话,心里很难过,浑身发僵,却没有反驳她.他的心被刺痛了,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要死了.她还 没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她把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了,心里感到极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