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卸下门闩;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头巾,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真话。我如果聪明点,还 是不要去想她好;可是,自从在灯街度过那天以后,我就不能想别的东西。我整天东游西逛,希望能遇上她。我向老太婆和买煎鱼的老头子打听她的消息,她们两个都说她到拉罗洛①去了,他们就是用这个名字称呼葡萄牙的。他们大概是得到卡门的训令才这么说的,不过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他们在撒谎。我在灯街那天以后过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城墙上有一个缺口,白天有人在那里修补,晚上有个哨兵站岗,防止走私贩子溜进来。那天白天,我看见利拉-帕斯蒂亚在岗亭四周走来走去,和我的几个同事交谈;他们都认识他,尤其熟悉他的煎果饼和煎鱼。他走到我身边,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①意思是:红土——原注。
“没有,”我对他说。
“那么,你不久就会有了,老乡。”
他没有说错。晚上我在城墙缺口处站岗。班长刚刚离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想那一定是卡门,可是嘴里仍然叫喊:
“走开!这儿不能通过”
“不要吓唬人,”她一边对我说一边让我认出是她。
“怎么,是您吗,卡门!”
“是的,同乡。咱们闲话少说,开门见山吧。你想赚一个杜罗①吗?有几个人带着一些包裹要到这儿来,你让他们通过一下。”——
①杜罗是西班牙古银币,价值相当于5个西班牙本位币。
“不行,”我回答,“我不准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灯街那天却没有想到什么命令。”
“啊!”我回答,只要提起那一天就叫我心里翻滚,“那天忘记命令也值得;可是今天我不愿意收走私贩子的钱。”
“很好;既然你不愿意要钱,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同我一起到老太婆多罗特那儿去吃饭呢?”
“不要!”我拼了命才说出这两个字来,差点儿使我窒息,“我不能这样做。”
“好极了。你既然这样刁难,我就另请高明。我邀请你的长官到多罗特那儿吃饭。他看来脾气很好,会另派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伙子来站岗的。再见吧,金丝雀。有一天如果命令下来要把你吊死,我才高兴呢!”
我心软了,把她叫了回来,答应她我可以让所有波希米亚人通过,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唯一报酬。她马上向我发誓她明天就履行诺言,然后跑过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们,人数一共5个,其中有帕斯蒂亚,大家都沉重地背着英国商品。卡门替他们望风,一看见夜巡队就敲响板通知他们,不过这次她并不需要这样做。走私贩子转瞬间就全部通过了。
第二天,我到了灯街。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那些要人央求的人,”她说,“你第一次帮了我很大的忙,那时你根本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报酬。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 价。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 要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拿着,这一块杜罗是你的报酬,你滚吧。”
我差点儿把那块钱币扔到她头上,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住自己,没动手打她。足足吵了一个钟头,我才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像个疯子似的东奔西窜;最后我走进一所教堂,找到一个陰暗的角落坐下,在那里痛哭起来。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声音:
“龙的眼泪①我要拿它来制春药哩。”我抬起眼睛,卡门站在我的面前。
“好吧,同乡,您还 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我还 是爱上您了,虽然我不愿这样,因为自从您离开我以后,我总是觉得不知少了点什么。你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到灯街去了。”
我们于是言归于好;可是卡门的脾气就像我们故乡的天气一样。好端端的大太陽天气,会突然来一场暴风雨。她答应我同我在多罗特家再见一次面,然而她并没有来。多罗特还 添油加醋地对我说,她为了埃及的生意②葡萄牙去了——
①“龙骑兵”同“龙”是同一个字,所以卡门这样说。
②埃及的生意,指波希米亚人的神秘买卖。
我已经得出经验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她的这句话,我就到处去找卡门,凡是我认为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一天要去灯街20次。一天晚上,我在多罗特家,这个女人因为我经常请她喝两杯茴香酒,已经把她收买了。突然卡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连队里的副官。
“你赶快走开,”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满腔怒火,愣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副官对我说,“滚,滚出去!”
我一步也动不了,全身好像已经瘫痪。副官见我不走,连警卫帽子也不脱,火气就上来了,他抓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把我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老太婆捉住我的臂膀,副官就在我的前额上砍了一刀,直到现在还 留着伤痕。我往后一退,一摔胳膊,就把多罗特摔个朝天倒,这时副官追上我,我就把刀尖朝他身上一插,便插进了他的身体。卡门连忙把灯灭了,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赶快逃走。我自己也逃到街上,拼命奔跑,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追我。等到我神志清醒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是卡门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你这金丝雀大傻瓜!”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会给你带来恶运。算了,现在你有了一个罗马的佛兰德女人①当情妇,一切也就好办了。你先把这条手帕包在头上,然后扔掉你的皮带。在这小巷里等我,我过两分钟就回来。”——
①罗马的佛兰德女人,指波希米亚女人。“罗马”不是指那座不朽的城市罗马,而是指波希米亚人本身。西班牙人第一次见到的波希米亚人大概是来自荷兰的,所以又称为佛兰德人——原注
她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就给我带回来一件条纹斗篷,不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叫我脱下制服,把斗篷披在我的衬衫上面。这样打扮以后,加上在头上包扎伤口的那条手帕,我看起来活像一个巴伦西亚的农民,这种农民经常到塞维利亚来卖旭法①糖水。然后她把我带到另一条小巷尽头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同多罗特的房子很相象。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给我洗了伤口,包扎得比军医官还 高明,然后给我喝了点不知什么东西,把我安顿在一个垫子上,我就睡着了。
大概这两个妇女在我的饮料里掺了一点安眠药,因为她们都有制安眠药的秘方,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得厉害。而且有点发烧。过了很长一段时时,我才回忆起头天晚上的那场惨剧。卡门同她的朋友给我包扎好伤口以后,就在我的垫子旁边蹲下来,用波希米亚话交谈了几句,大概是商量关于医疗方面的问题。然后她们俩向我保证我很快就会痊愈,不过得马上离开塞维利亚,越早越好,因为假如逮住,我一定会被当场槍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得干点事才行。现在王上既不供给你米饭,又不供给你鳕鱼②,你必须想法自己谋生。你太笨,不能当小偷③,可是你身手敏捷,又有力气,只要有种,你可以到海边走私。我不是答应过你,要送你上绞架吗?这比槍毙好多了。只要你懂得怎样干这行业,在宪兵④和海防缉私队没有抓到你以前,你会过得像王子一样。”——
①旭法是一种球根类植物,根茎可制相当可口的饮料——原注。
②米饭和鲟鱼是西班牙兵士的日常食物——原注。
③是指巧妙地偷,不用暴力盗窃——原注。
④一种志愿兵——原注。(地方当局招募豢养的宪兵——译者。)
这个鬼婆娘就用了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话给我安排了新的生涯,老实说,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我已经犯了死罪。先生,还 用得着对您说吗?她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叛逆的生涯把我和她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从此以后,我相信她对我的爱情也会专一起来。我经常听说有些来往于安达卢西亚一带的走私贩子,他们骑着骏马,手握短统槍,后面坐着情妇。在我的想象中,我早已在马背后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亚女人翻山越岭,往来驰骋了。当我把我的幻想告诉她的时候,她把肚子都笑痛了。她告诉我说,最美的事情是夜间露宿,那时候每个罗姆都带着他的罗密钻进一个由3个箍轮上面加一块被单支起来的小帐篷。
“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你带进深山里去的话,”我对她说,“我就对你放心了!在那里,再也没有副官来同我争风了。”
“啊!你吃醋,”她回答,“你算了吧。你怎么这么愚蠢,居然吃起醋来呢?你没有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
听她这样一说,我真想勒死她。
简单的说,先生,就是卡门给了我一套平民服装,我穿着出了塞维利亚,没有被人认出来。我带了一封帕斯蒂亚的介绍信到了赫雷斯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人,走私贩子都在他的店里聚会。我和这些人见面了,他们的头领绰号“赌棍”①,叫我入了他们一伙。我们动身到高卒②去,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卡门,这是她约好同我在那里见面的。我们每次出发远征,她就为我们充当眼线,而且她干得比谁都漂亮。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同一个船老板商定,装运一批英国货物,由我们到海岸卸货。我们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我们把一部分藏在山里,余下的带到龙达③。卡门已经比我们先到了那里。又是她告诉了我们进城的时间。这第一笔买卖同以后的几笔都十分走运。走私贩子的生活比起兵士的生活,更讨我欢喜;我买了些礼物给卡门。我既有了钱,又有一个情妇。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因为,波希米亚人说得好:“在寻欢作乐的时候癣疥也不会觉得痒。”我们到处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我的伙伴待我很好,甚至还 很尊敬我。理由是我杀过一个人,而在这些人中间不是每人都有这样的心事的。可是新生活最使我兴奋的,是我经常能见到卡门。她待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然而在伙伴面前,她从不承认她是我的情妇,甚至还 叫我发誓赌咒,对他们不要谈论她的事。我在这个女人面前竟那么没有主意,她怎么任性我全部都听从。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摆出一副正经女人的谨慎神气,我的头脑太简单,居然相信她真的把过去的习气都改了。
我们一帮人共约8至10人,只在要紧关头才碰头,平时我们两个或3个一组分散在城里或乡村里,我们每个人都假装有一个职业:这一个是补锅匠,那一个是马贩子,我呢,是一个卖针线的货郎,可是由于我在塞维利亚的那件倒霉事,我在大地方从不露面。有一天,不如说有一晚,我们约好在维赫尔④见面。赌棍和我比别的人先到那里。他看起来很高兴——
①意思是:“拿别人的钱赌博的人”。
②高卒,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③龙达,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④维赫尔,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离海岸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