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们相识以后,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天是个节日。房间里闷热,而街道上刮着大风,卷起灰尘,吹掉了行人的帽子。人们一整天都口干舌燥,古罗夫屡次到那个售货亭去,时而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喝果汁,时而请她吃冰淇淋。天气真让人不知躲到哪里去才好。
傍晚风小了一点,他们就在防波堤上走来走去,看轮船怎样开到此地。码头上有许多散步的人;他们聚集在这儿,手里拿着花束,象是在准备迎接什么人。这个装束考究的雅尔塔人××有两个特点清晰地映入人们的眼帘: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打扮得跟年轻女人一样,人××里将军很多。由于海上起了风浪,轮船晚点了,直到太陽下山之后才来,而且在靠拢防波堤之前,又花了很长时间用来掉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举起带柄望远镜瞧着轮船,瞧着乘客,好象在寻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转过身来对着古罗夫,她的眼睛亮了。她说了许多话,她的问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刚刚问过的问题,马上就忘了问的是什么,后来,在人××中还 把带柄望远镜也失落了。
装束考究的人××已经走散,一个人也看不见了,风完全停住。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却还 站在原地,好象要等着看轮船上还 有没有人下来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已经沉默下来,在闻一束花,眼睛没有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一点了。”他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要不要坐一辆马车到什么地方去兜兜风?”
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定睛瞧着她,忽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儿和潮气向他扑来,他立刻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他轻声说道。
两个人很快地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闷热,弥漫着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的气味儿。古罗夫瞧着她,心里暗想:“在生活中会遇到多么不同的人啊!”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着以往的一些无忧无虑、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印象:她们由于爱情而高兴,感激他带来的幸福,虽然这幸福十分短暂;还 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们在恋爱的时候缺乏真诚,说过多的话,装腔作势,感情病态。从她们的神情来看,好象这不是爱情,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有意义的事情似的;另外还 保留着两三个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冷冰冰的,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她们具有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她们的东西。这种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每当古罗夫对她们冷淡下来,她们的美貌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憎恶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她们衬衣上的花边儿在他的眼里也好象鱼鳞一样了。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还 是那么腼腆,流露出缺乏经验的年青人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别别扭扭的心态;她给人一种惊慌失措的印象,好象忽然会有人出其不意地来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个“带小狗的女人”,对待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态度有点特别,看得十分严重,好象这是她的堕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这种事情是奇怪的,不恰当的。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她的长头发忧伤地挂在脸颊的两边,带着沮丧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就好象圣像画上那个正在忏悔的女人。
“这是不对的。”她说,“现在您要头一个看不起我了。”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神态动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正派的、纯朴的、生活阅历很浅的女人那种纯洁气息。桌子上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 是看得出来她的心绪不佳。
“我怎么能看不起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求天主饶恕我吧!”她说着,眼睛里满含泪水。“这是可怕的。”
“你仿佛是在替自己辩白似的。”
“我还 有什么理由来替自己辩白呢?我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辩白的意思。我所欺骗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不光是现在,我早就在欺骗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许是个诚实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整天干些什么事,在怎样工作,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煎熬着我,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
“……好奇心燃烧着我,……这您是不会了解的。可是,我当着天主起誓,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法约束我了。我就对丈夫说我病了,于是就到这里来了。……到了这儿之后,我老是走来走去,象是着了魔,发了疯。……现在呢,我变成了一个庸俗下贱的女人,没有人会看得起我了。”古罗夫已经听得乏味;那种天真的口气,那种十分意外而大煞风景的忏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别人可能会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或者在装腔作势。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偎紧他。
“请您相信我的话,请您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求求您,……”她说,“我喜欢正直、纯洁的生活,讨厌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俗话说:鬼迷心窍。现在我也可以这样说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