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逗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
“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那么真挚……我真替她难过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判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车门。“再见!我们要分手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交谈过的一切,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想她脸上的一切细微的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处境,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安然无恙,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久,而且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免得以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脱不了手,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半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筹钱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责备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眉目来。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半卢布卖出去。”列文当机立断,轻而易举地就把头一桩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置。“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觉得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时间。”于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迅速地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一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有趣。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他对安娜抱着的亲切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列文发现他妻子闷闷不乐。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欢畅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厌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离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么?”她问,正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颜观色的眼光,故意带着一副赞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消磨的。
“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不存在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设·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更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农民过年过节才饮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纵酒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她看见他脸上的红晕,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嗯,以后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发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团终于解决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本来不应该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异常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闪闪放光,但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隐藏着自己的激动,而且瞒过了他。
“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声。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会生气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这样哩,”列文接着说下去。
“嗯,不!”她说,但是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兆头很不好。
“她非常可爱,非常,非常逗人怜惜,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说,于是就讲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转达的问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怜惜啰,”等他说完,基蒂这么说。
“你接到谁的信?”
他就告诉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静声调骗得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就去换衣服。
他返回来的时候,发现基蒂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安乐椅上。他走近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抽抽噎噎地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爱上那个可恶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是的,是的!这还会得出什么结果?你在俱乐部喝了又喝,还赌博,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明天就动身!”
列文很久都劝慰不好他妻子。最后他认错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怜悯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诱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避开她,总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以外无所事事,他简直变得糊涂了。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
十二
送走了客人们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虽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无意识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唤醒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体面的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避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著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但是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苦苦地纠缠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们,对这个热爱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的。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使我们发生裂痕。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真情实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些别的蹊跷。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义务。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么苦。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着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也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抑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娱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他应该可怜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上她的眼睛里。
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揩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让他看出,他没有在约好的时候回家她很不痛快,仅仅是不痛快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伤心,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自己。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她不愿意吵架,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姿态。
“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
“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搞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经要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处?”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为的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冷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主要的是,我愿意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种奇怪的邪劲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之下,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
“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为倔强的神情。
“在你说这是固执,”她说,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名目。“不过是固执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怎样就好了!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濒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过身去,隐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避免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寂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掩饰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样子,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神色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宽恕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锋芒。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濒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驱除出去。
十三
一个人没有过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话。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情况下能够高枕无忧地沉入睡乡:过着漫无目标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适当的友谊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适当的拜访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以后,在这种境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
早晨五点钟,开门的响声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下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他旁边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打发人去……”他慌慌张张地动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有动静了。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神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他马上又沉入睡乡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动也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灵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我们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来经常做的工作。
“请你千万不要惊慌!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晨衣;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以外。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在现在这样的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弹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辉。
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盖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情不由得惊异不止。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白的心灵中的她,他所挚爱的人,比从前更加出众了。她微笑着凝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蹙,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诉苦一样。最初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了,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但是她的眼色里含着温柔的神情,说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过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沉思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扬扬,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崇高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按按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要来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计,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
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详细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亲自在移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寝室去,不是蹑手蹑脚,却像生了翅膀。两个使女正忙着挪动寝室里的什么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飞快地抽动着针线,一边作出安排。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已经去接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说,皱着眉头,挥手要他走开。
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寝室里发出来,转瞬之间又平静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
“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到他嘴边的言语。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不仅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不论凭着理性他怎么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吁。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出去。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感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紧张,足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片刻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
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的出租雪橇匆匆驶过去。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欢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小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认真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旁边。
“那么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就是这么长吗?”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怜悯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十四
医生还没有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迟,吩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来的。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漠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惊,但是反过来一想,他立刻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动,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和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觉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情,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旺盛。
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决定这么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起床,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行不通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唤醒。
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待的马车夫包药粉,不肯卖给列文鸦片。极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些。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许可,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商标,尽避列文恳求他不要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夺过来,就从玻璃大门中冲出去了。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唤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却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气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唤醒。
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
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声调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
您就这样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诧异了。
“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头发。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声调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极力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叙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住了嘴,恳求医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这么慌。要知道,您没有经验。我确信用不着我的,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是不要着急。
请坐;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样。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人了。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吗?”
“从一切症状看来情况很好哩。”
“那么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怒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
“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土耳其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生说,咀嚼着面包。
“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寝室门口。公爵夫人眼泪盈眶,两手直颤抖。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
“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神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
“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来。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了。”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一瞬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压抑着心上的千头万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起她的勇气。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久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光景,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办得到的。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的时候,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念叨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住,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才过了一个钟头。
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故;他继续忍耐着,因为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
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越发紧张了。
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常轨,对列文说已经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时间观念。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边,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钟了。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奇怪的。他不大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情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他看见她的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极力安慰他。他也看见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鬈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寝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了的饭桌;随后又不是她在那里,却是多莉了。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随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什么事情。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态。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取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极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做的,他却不知道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怜悯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引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严肃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
他只知道和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况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而这是喜事。但是那件丧事和这件喜事一样,都越出了生活常轨;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孔隙,透过这些孔隙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种崇高的境界。而且,像那种情形一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得那么难过,痛苦,不可思议;在观看它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心灵翱翔而上,升到了从来也想不到的绝顶,那是理智所无法达到的。
“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接连不断地暗自念叨,尽避他长期完全疏远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虔诚地向上帝呼吁。
整个时间里,他轮流地处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种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当他同那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粗雪茄烟、又把烟头在盛满烟灰的烟缸边上弄灭的医生,多莉,还有公爵在一起,聊着午餐,政治,或者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疾病的时候,列文突然间暂时完全遗忘了发生的事情,如梦方醒一样;另外一种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头边,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没有破裂,他不断祷告上帝的时候。每一次寝室里传来叫声,就把他从暂时的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缠住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听到尖叫声,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护,但是半路上就记起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渴望保护她和帮助她。但是,一看见她,又感到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他就害怕起来,于是祈祷说:“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时间拖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越强烈;不在她跟前他变得更镇静了,完全忘了她,而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痛苦和他的爱莫能助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了。他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跑到她那里去了。
有时候,当她几次三番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责备她。但是一看见她的温柔的笑容,听见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于是他就怪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立刻就又祈求上帝饶恕和发发慈悲。
十五
他不知道早晚。蜡烛全燃尽了。多莉刚刚走进书房,请医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着倾听医生讲一个骗人的催眠术师的故事,凝视着医生的烟头上的灰烬。这是一段休息的期间,他沉入淡忘之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在发生了的事情。他听医生讲故事,而且听明白了。突然间传来了一声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尖叫。这尖叫声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列文都没有跳起来,却屏息静气,带着惊骇和询问的眼光紧盯着医生。医生歪着脑袋,留神倾听着,赞许地微笑着。一切都那样离奇,以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列文大惊小敝的了。“事情大概应该这样的,”他暗自沉思,仍旧坐着不动。“但是谁在尖叫呢?”他一纵身跳起来,踮着脚尖冲进寝室里,经过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头边他的老位置上。尖叫声已经静寂了,但是现在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看见,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但是他从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上却看出来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苍白而严肃,还像以前一样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战栗,眼睛紧紧盯着基蒂。基蒂的潮湿的额头上粘着一缕头发,她那发烧的、痛苦的脸扭过来对着他,搜索着他的眼光。她那举起来的手找寻着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汗湿的手里,她把它们贴在她自己的脸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说。“妈妈,摘下我的耳环。很碍事哩。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模样,她把他一把推开。
“不,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开,走开!”她尖声喊叫,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哀叫。
列文两手抱着头,跑出屋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呼喊。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他反正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把头靠在门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什么人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调尖叫和呻吟着,他知道这些声音就是从前的基蒂发出来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现在他恨那个孩子。他现在甚至都不抱着她会活着的希望,只渴望这种可怕的苦难能够结束。
“医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声喊叫,一把抓住罢走进来的医生的手。
“就要完了,”医生说,他带着那么严肃的神色,以致列文以为他说完了是指她快死了。
神智完全错乱了,他又冲进她的寝室。他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那张脸越发愁眉不展和严肃了。那里没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来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紧张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他把头伏到床栏杆上,觉着他的心要碎裂了。这种可怕的尖叫声并不停息,却变得越发可怕了,直到好像达到了恐怖的极限,才陡然平静下来。列文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了,但是没有怀疑的余地。尖叫声平息了,他听见轻悄的走动声,衣服的究n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若断若续的声音,生气勃勃的,既温柔,又幸福的声音,轻轻地说:“完事了!”
他抬起头来。她两只胳膊软弱无力地放在被窝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和恬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突然间,从他过了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觉得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日常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现在闪耀着那样新奇的幸福光辉,以致他都受不了。那些绷紧的弦猛然都断了,一点也没有想到的呜咽和快乐的眼泪涌上他的心头,强烈得使他浑身战栗,以致他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跪在她的床边,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而那只手,也以手指的无力的动作,回答了他的亲吻。同时,在床脚,像一盏灯的火花一样,在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灵活的手里闪烁着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个具有同样的权利和同样觉得自己很重要,一个会像他一样生活下去和生儿育女的人。
“活着!活着!还是个男孩哩!请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后脊梁。
“妈妈,真的吗?”基蒂问。
公爵夫人只能用呜咽来回答了。
在寂静中,像是对他母亲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样,发出了一种和屋里所有的压抑着的谈话声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那个不可思议地由未知的国土里出现的新人的大胆,放肆、毫无顾忌的啼哭声。
以前,如果有人告诉列文说基蒂死了,说他和她一同死了,说他们的孩子是天使,说上帝在他们面前,他都不会惊异的。但是现在,又回到现实世界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她安然无恙,而这个拼命叫喊的东西就是他的儿子。基蒂活着,她的痛苦已经过去。而他是幸福得难以形容。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因此使他快乐无比。但是那个婴儿,他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来的,他是谁呢?……他怎么也不习惯于这个思想。他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他好久也不习惯。
十六
十点钟光景,老公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见,谈了谈产妇的情况,就谈到旁的话题上去了。列文一边留心倾听,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追忆着昨天未发生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情况。从那时起好像过了一百年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峰上,他费尽苦心想从上面降下来,免得伤害和他聊天的人们的感情。他谈着,但是心里却不住想他妻子,她目前的详细情况,和他的儿子——他极力使自己习惯于有个儿子存在的想法。整个的妇女世界,自从他结婚以后,在他心里就获得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意义,现在在他的心目中达到了那样的高度,以致他都无法理解了。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宴会,心里却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睡着了吗?她好吗?她在想什么?我们的儿子,德米特里,在哭吗?”正谈到中间,一句话正说到半截,他突然跳起来,从房里走出去。
“如果可以看她的话,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老公爵说。
“好,马上就来!”列文回答,一停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她没有睡着,正和他母亲轻轻地谈论着,计划受洗礼的事。
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好头发,戴着一顶镶着蓝边的漂亮小帽,两手放在被窝外面,仰卧在床上,用一种把他吸引过去的眼光迎住他的视线。那种眼光,本来就很明亮,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越发明亮了。她的脸上起了一种像死人脸上那样的、由尘世到超然境界的变化;不过那是永诀,而在这里却是欢迎。一种激动的心情,就像婴儿降生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的,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她拉住他的手,问他睡过觉没有。他回答不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就扭过身去。
“我却打过瞌睡哩,科斯佳!”她说。“我现在觉得那么舒服。”
她定睛凝视着他,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把他抱给我,”她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把他抱给我,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他也要看看哩。”
“好,让爸爸瞧瞧,”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抱起一个红色的、奇怪的、蠕动着的东西,把他抱过来。“不过请等一下,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那个蠕动着的红东西放在床上,开始解开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来,翻过去,给他身上撒了一些粉,接着又包扎起来。
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想在心里找出一点父爱的痕迹,但是徒然。他对他只感到厌恶。但是当他脱光了衣服,他瞥见了那番红花色的小办臂小腿,却也长着手指和脚趾,甚至大拇指还跟其余的大不相同;当他看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如何把那双张开的小办臂拉拢在一起,好像它们是柔软的弹簧一样,而且把它们包在亚麻布衣服里的时候,他那样可怜这个小东西,而且那样害怕她会伤害了他,以致他拉住了她的臂膀。
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笑起来。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当那婴儿穿好衣服,变成一个结实的玩偶的时候,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好像夸耀她的手艺似地把他摇晃了一下,就闪到一边,好让列文看见他儿子的整个丰采。
基蒂斜着眼,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抱给我,抱给称!”她说,甚至还要抬起身子。
“你怎么啦,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你决不能这样乱动!等一下,我就抱给你。让爸爸看看我们是多么漂亮的小东西!”
于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用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托住那个摇摇晃晃的头和脖颈)将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柔软的、红色的东西托给列文。但是他居然也长着鼻子、眨动着的眼睛和咂着的小嘴。
“真是个漂亮的婴儿!”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
列文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漂亮婴儿在他心中只引起了厌恶和怜悯的心情。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感情。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婴儿放到没有喂惯奶的胸脯上的时候,他扭过身去。
突然一阵笑声使他抬起头来。是基蒂在笑。婴儿吃着奶了。
“哦,够了,够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但是基蒂舍不得那个婴儿。他在她的怀里睡熟了。
“现在看看他吧,”基蒂说,把婴儿转过来好让他看见。那张老气横秋的小脸突然间皱得更厉害了,婴儿打了个喷嚏。
微笑着,好容易才忍住靶动的眼泪,列文吻吻他妻子,就离开了这间遮暗了的屋子。
他对这小东西怀着的感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其中没有一点愉快或者高兴的成分;恰恰相反,却有一种新的痛苦的恐惧心情。这是一种新的脆弱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最初是那样痛苦,唯恐这个无能为力的小东西会遭到伤害的心情是那样强烈,使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婴儿打喷嚏的时候他所体会到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喜悦甚至得意的奇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