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理发店
我跑到大门口去接他们。他们爷儿俩的袋子都塞得满满的,梧罗更是咧嘴笑个不停。我知道外公八成买了好多东西给他。狗狗跟在梧罗后头跳上跳下,兴奋得吠个不停。
“你快来看,姬赛!”梧罗急切又含糊地说,“快来看看外公给我买了些什么。我从来没有一下子买那么多新玩意儿。”
我帮着梧罗把东西放在外婆酒红色的马鬃长椅上。
“你看看这些漫画书!”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有《红骑士》、《露露》、《史鲁葛》、《乔培卡》和《史来姆》!”
“漫画书!”我笑着说,“衣服呢?你不是出去买衣服的吗?”
“是啊,”梧罗说,“也买啦。有裤子、衬衫、袜子、内衣、两双鞋子和夏天的短裤。外公,还 买了什么?”
“什么?”外公边说边把他的袋子丢到梧罗的袋子旁边。
他没有听见一个字。梧罗在一堆新买的东西里翻来翻去。
“找到了,姬赛!《史来姆》!”
他骄傲地找出一本封面是一只大肥蛆照片的漫画书。我们俩就趴在外婆总是用来铺在硬木头地板上的圆地毯上,凑近了头,互相大声念着《史来姆》的内容,叫嚣着、嘶吼着天底下最最恶心的故事情节。
外婆直接从厨房喊道:“好了,你们两个小鬼,到厨房里来吃我为你们做的马铃薯蛋糕。”
吃午餐的时候,我们的情绪都很高昂。我们活像傻子似的隔着桌子相互喊着,整条住宅街的人说不定都听得见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每扇窗子与每扇门都大敞着。外婆的马铃薯蛋糕真是最棒的,梧罗与我都吃了三块。
“现在,梧罗,”吃完了之后,外婆说,“我要你把所有新买的东西拿到你房间里去收好。然后我要你上街去把头发理一理。姬赛会告诉你理发店在哪里。”
梧罗伸手搔搔头,摸摸他的头发。
“你要我去理发店理发?”他说。
这句话真的很爆笑,但是梧罗好像并不介意,他也跟我们一起笑。我倒觉得他其实是在耍我们。
“梧罗,你从来没有去过理发店?”我问。
“没有。每次头发盖到眼睛的时候,爸爸就用一只碗扣在我头上,只要有头发超过碗口的边缘,他就把它们剪掉。”
我们又笑得前俯后仰,外婆不得不摘下眼镜用围裙擦拭一番。
梧罗换上了新买的裤子与衬衫,然后把剩下的东西收好。外婆给他五毛钱,我们于是朝大街走去。
那真是完美的一天。我们周遭的山丘郁郁葱葱,仿佛把我们的小镇圈在它们的怀里似的,远离尘世。住宅街的所有庭院整齐得就像刚刚铺好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紫丁香的气味,到处都是花朵盛开的果树。
我们经过了九栋房子,走向大街。然后是邮局、法院与长老教会,这才走到理发店。
老柯理发店外面的招牌上写着:欢迎惠顾。我还 是很小的小女孩时曾经来过这里,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因为爸爸去理发时总会把我带在身边。
店里坐了四个人,边聊天边看着老柯给史杰克理发。我知道他们都是乡巴佬,其中两个以挖矿为生。他们本来似乎谈得很热烈,可是就在我们进门的一刹那,他们顿时安静下来。也许他们正在讲什么黄色笑话吧。我听过学校的一个男生说,他所有的黄色笑话都是从理发店听来的,而他知道的事可不少。就是嘛,他们可以安静一会儿了。在杜波特继女的面前,他们应该知道最好别说什么黄色笑话。无论我到什么地方,这都是我得承受的负担。
梧罗和我坐在一起,一人坐了一张理发椅。
“你们好吗?”老柯问我们。
我们说:“很好。”
“老柯,他是我的亲戚,”我说,“他需要理个发,他有五毛钱。”
“你好吗,小伙子?”老柯对梧罗说道。
梧罗又说了一次“很好”。
“姬赛,”老柯继续说着,“这个男孩是不是你爸那边的亲戚?”
“不是,是妈妈那边的。”我说。
“怎么回事?”老柯说着,剪刀就停在半空中,对我们仔细打量着。
“什么怎么回事?”我说,心里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他是你妈的什么亲戚?”
梧罗和我望着所有期待的面孔。管它呢,我想。他们迟早也会发现,索性交代个清楚。
“他是美女阿姨的儿子。”我说。
“真的?”老柯说,他的眼睛睁得像铜铃那么大,“是美女的儿子,唉?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梧罗。”
“梧罗,哦?是啊,没错儿。我记得在《山中回声》中看过。上面说她失踪的时候,她的儿子正在睡觉。就是你吧?”
梧罗没有回答,我并不怪他。那真是个笨得可以的问题。大家都不发话,只抱着胳膊叉着两腿,身子向后靠着,两眼紧盯不放。史杰克瞄准一个金属垃圾桶,把嘴里嚼的一大口烟草叶吐了进去,之后继续盯着其他人看。
最后,伍一叟终于说道:“孩子,有没有你妈的消息?”
“一叟,好了!”我说,真的有点儿气不过了,“你明明知道要是真有一点儿什么消息,全镇上上下下早就尽人皆知了。根本不必问嘛!”
“那倒是真话。”老柯笑着说,这才又剪起头发来。
房间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悄声的对话又开始了。
“好了,梧罗,该你了。”老柯说着,从史杰克手里接过五毛钱。
“是他们先来的。”梧罗礼貌地说,一边指着房间里其他的人。
“噢,他们啊!”老柯说着又笑了,“他们才不要理发。他们是来闲扯淡的。”
“这儿的人总是到我店里串门子,”老柯继续说着,仿佛是在吹牛。“说真的,我还 记得姬赛的爸爸李阿默以前也常常进来聊几句,而且也带着姬赛一起。姬赛,你记得吧?”
我点头。
“我想阿默不管上哪儿,几乎都会带着姬赛,是不是,姬赛?”
我又点头。
“你就从来没见他们落过单,”老柯仍然说着,决意把这件事说烂了为止,“我还 从来没见过那么爱孩子的男人,可怜他发生了那件事……”
“别剪掉太多!”梧罗突然打断了老柯的话,真让我感激不已。
“我还 没开始呢,”老柯说,“别担心,孩子,你的钱会花得值得,而且绝不会超出。我总是这么告诉客人。你的钱会花得值得,而且分文不会超出。”
墨雷蒙走了进来,并且在一叟身边坐下。
“你好啊,雷蒙。”一叟说着便靠过去悄悄说了些什么。他们俩都望着梧罗。
“真是美女的儿子,啊?还 是个斗眼呢,是不是?”雷蒙说。
“美女是不是斗眼?”史杰克问。
“噢,不是,”雷蒙说,“我跟美女是同学,她长得不像小爱那么美,但也不是斗眼。”
我实在是听够这些了。
“嘿,雷蒙,”我故意把嗓门放得很大,而且用很浓重的鼻音,我听山里头的一些女人讲话的调调就是这样,“你女儿小花怎么样啦?我听说她从车子的脚踏板上掉下去,一只脚压在轮子下面了。”
“你没听错,姬赛,”雷蒙说,“但是她正在恢复,星期一就可以去上学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好消息,雷蒙。小花真是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又聪明。”
“是吗?”雷蒙说,而且似乎有些得意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她是我七个孩子里最聪明的,尽管她是个女孩。”
我想,整个房间里,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的对女性的侮辱意味,但是不然,我看见梧罗隔着他的眼镜框瞅着我。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梧罗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他从来不曾认为我“只是个女生”,就像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斗眼的男生一样。